陈惠芳
与一群羊不期而遇
这么多年了
故乡从来没有秃头
一身茂盛的体毛
从头顶长到了脚趾间
一条毛茸茸的路，通往楚江
另一条毛茸茸的路，也通往楚江
我与一群羊，不期而遇
它们一路撕扯着草叶
还调皮地偷食未收割的稻谷
我不能惊动这群天真的儿女
它们的母亲，就在其中
剃了板寸头的田野
保存了黄金的田野
铺垫到楚江，楚江青幽
我尾随着这群羊
遇江而止，望江止渴
我的背后，是老屋，是芙蓉山
左边是罘罳峰，右边是洪家大山
我的前面，是奔走的楚江与羊群
我用眼睛与镜头
贪婪地啃食故乡的一切
直至手机与天色
一道黑屏
割草皮的人
故乡的天，不是脸皮
只是脸色
有时候，脸色很重
有时候，脸色很轻
或重或轻，阳光与雨点
都控制不住，容易掉下来
故乡的脸皮
在田野，在草地
故乡的脸皮
一落地，一生根
就厚了，像我
故乡的脸皮厚
瞧一瞧这一帮人
使劲地，推销故乡的厚脸皮
一块一块
切割，卷好
捆绑，搬运
故乡的脸皮真厚
连着泥土，散发青翠的气味
沾亲带故，进城去了
九十岁的老娘，爱美
老娘爱美
九十岁还穿花衣服
连一头银头，也清清爽爽
只是老娘耳背
子孙们要大声讲，满屋子嗓门高
只是老娘脚软
走不得远路，看不到几百米远的花草
老娘爱美
爱家门口的美
我说：老娘，你安安心心
坐在屋里打纸牌
五角钱一胡，随便打，莫犹豫
我出门帮你找花草，找美
不花一分钱
走一圈回家，点开手机图片
放大，指给老娘看
两个小时，老娘赢了两元钱
很高兴。看了图片，更高兴
老娘眼神好，说蝴蝶的翅膀有花
比花还大，比花还好看
老娘看了蝴蝶，看了花，看了河
看了戴墨镜的我，说我装特务
老娘只出现一次错觉
把黄昏飞上树的鸡，当成了鸟
我告诉老娘，那是飞鸡
城里没有，乡里有
楚江，坐满绣花女
楚江，坐满绣花女
这个秋天，只绣一种花
蓼花
沿江，花边绣得真好
针脚匀称，细密
水牛在镶嵌的画里，吃草
乡人在镶嵌的画里，垂钓
这边喊那边，河对门
那边喊这边，河对门
河对门，是父老乡亲
过桥，两岸皆走
不紧不慢地走
河对门，溅起乡音
那里水深，这里水浅
我脱掉鞋袜，挽起裤脚
涉过楚江，水凉得刚好
风吹拂，楚江的花边
像飘动的水袖
老实的大哥照相
大哥老实
老老实实作了一辈子田
谷子都认得他，很熟
熟透了
大哥老实
手机是便宜货
照不得相，只能打电话
他说：蛮好，总比搭口信强
我说：差劲，简直是刀耕火种
大哥老实
但比我还倔，不愿换手机
我问他喜欢照相不
他喜欢，喜欢得任我摆布
要他站哪里，他就站哪里
要正面就正面，要侧面就侧面
反面也乐意
我估计他一辈子照的相
没有我一天多
大哥老实
照完相，像看稀奇宝贝一样
把脑壳凑过来
一边看，一边说：蛮像
大哥老实
手指开始发痒，给我照相
却像插秧一样，用劲凿
凿得手机后退了五次
差一点退到了河里
其中，放空两次，模糊三次
第六次，基本清晰
大哥又把脑壳凑过来
一边看，一边说：也蛮像
除了色盲，都能看见倒影
世道清，河道清
除了色盲，都能看见倒影
由春而夏，由夏而秋
花色作了许多的减法
冬更甚，一如既往，至简之极
此时，黄牛正在河边吃草
倒影是黄
黑牛则黑
我偏黑，黑里透红
近视，却无老花
我想看看自己的倒影
因站位不易把握
便视飘摇的水草
为倒影中的一种
没见过蝴蝶飞过水面
添加若隐若现的倒影
蝴蝶的脖子
能否像鸟雀一样反转
顾盼生辉
它背负如此斑斓的身世
却不知情
芙蓉山，像一条鲸鲨
我盘踞的地方，也有名字
大名兰玉山，小名茅屋子
顾名思义，祖祖辈辈住的是茅屋
茅草盖的屋，稻草盖的屋
茅屋变瓦屋，土砖变红砖
还是叫茅屋子
隔远点看
茅屋子是一个矮人
再隔远点看
茅屋子是一个方位
还隔远点看
茅屋子是一个地名
茅屋子也有靠山
屋背后，靠的是芙蓉山
不过，靠得有点远
几十里远
芙蓉山趴着，背脊拱起
像一条鲸鲨
茅屋子的靠山，靠不住
靠的是茅屋子的一屋人
住茅屋的命，操瓦屋的心
住瓦屋的命，操楼房的心
住楼房的命，操登高望远的心
远处是深深浅浅的楚江
近处的田野
一会儿青，一会儿黄
像一年四季的变脸
牛吃草，啧啧啧地响
一头牛，在河堤上吃草
我听见啧啧啧的响
第一感觉，是土紧
根扎得深
牛的牙齿再怎么用劲
也不能连根拔起
第二感觉，像电动剃须刀
牛，一块一块剃草
矮个子，更矮了
不用纠结，过一段时间
那些草又会长出来
第三感觉，想起逝去的父亲
父亲胡子长得早，也剃得早
用马头肥皂洗，用刀片刮
残留的硬茬，用夹子拔
当年，我细皮嫩肉
父亲拔一下
我的脸部抽搐一下
一头牛，在河堤上
啧啧啧地吃草
旁若无人，津津有味
我侧耳倾听
只想听，只能听
脸部如石，波澜不惊
城市的落日，一落到乡野就大方了
我一直相信
落日是圆的
事实上，落日一直是圆的
不像月亮，有圆有缺
圆的时候少，缺的时候多
在高楼的夹缝中
城市的落日，像一个害羞的
西红柿
其实，城市的落日
就是乡野的那一枚
像一家子人，共一个灶屋
烧木柴，或烧稻草，都要把火
弄红一点，再弄红一点
弄旺一点，再弄旺一点
城市的落日
一落到乡野，就大方了
落落大方，舒展着最后的光芒
看起来，就是口无遮拦的
日出
【名家简介】
陈惠芳，1963年1月生于湖南宁乡。1984年7月毕业于湘潭大学中文系。现任《湖南日报》科教卫新闻部主任。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新乡土诗派“三驾马车”之一。1993年参加《诗刊》第11届“青春诗会”，1996年获第12届“湖南省青年文学奖”。已出版诗集《重返家园》《两栖人》。